金山活佛神異錄

樂觀法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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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版自序

  這本集子印出的因緣,我在初版“引言”、再版“序言”中早有說明。

  這次印行第三版,說來也是一個因緣。記得在昨年夏天,善友劉亮公夫婦來我處,閒談中提到十多年前我寫的“金山活佛神異錄”這本集子。亮公認為這是顯揚中國大乘佛教菩薩僧的一本書,也是一本引導初機的良好讀物,他有意出資印刷一批,分贈各方,廣為流通,以結善緣。隨後又有幾位善信,也都歡喜贊助來完成這件事,這是想不到的因緣。這本集子當初出版時,我並沒有出賣版權。太虛大師說:“佛法無私,非同秘術”。既然大家發心行善施財來流通這本集子,我自然是讚歎隨喜。

  這回出版,我要特別提說的,就是在初版、二版中每段文字裡,都夾有一兩幅漫畫插圖。當初印行時如此安排,無非是為了求美,把每段文字情節意義烘托出來,增加文字的重量,以引發讀者的興趣。可是讀者對於那些漫畫插圖,都覺得無此必要,我也認為這樣安排是多餘。因為插圖設計上多有偏差,並不能表達文中的情節意義。而筆劃粗俗,等於兒童畫刊上的玩意,缺少藝術意味。且有些地方畫的人物神情很不雅觀,使讀者看了,非但不欣賞,且會得到相反結果。

  我覺得我們佛教中的出版物,不論是一本書或一本雜誌,版面上應該力求雅淡、樸素、莊嚴,不可帶有其它的花色。同時也要有真實內容,這樣才可以受到讀者的歡迎。只要書刊本身有價值,不須加花樣,一樣貴重,一樣受人重視。相反的,一本內容空洞、沒有價值的印刷物,即或上面點綴的花樣再多,也無有用處。所以這次第三版印出,我接受亮公長者建議,所有的漫畫插圖一律舍去不用。這倒不是為節省製版和紙張費用,而是要合乎格局,這是我要說明的一點。

  其次,是這回出版,內容略作補充,錯字也都改正,同時增加了一幀金山活佛的相片。活佛他生平不歡喜人家給他拍照,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在仰光行道時,為了這件事,曾在大金塔下十方觀音寺鬧過一次很大的笑話(本書第十四段“活佛行道佛國”一文中有說明)。因此,活佛的信徒都得不到他的相片。這張相片,是活佛的弟子陳建福君在活佛圓寂後在他的出國護照上放大照下來的。我回國時,陳君送我一張,給我留作紀念。這次特地製版印出,給大家認識認識這位元聖僧的真面目。

   樂觀 一九七三年五月三十於臺北

再版序言

  

我寫妙善大師(金山活佛)這本集子的動機和心願,在初版“引言”中已經說明了,無須再說它。現在覺生社林錦東居士,他為了迎合各方愛好讀者的要求,再版流通,要我寫一篇小序。我也覺得這本集子的印行,和這次再版內容的更動情形,有向大家一提的必要。

  去年七月間,我把這篇“金山活佛神異錄”文字稿寄林錦東居士時,不過希望在“覺生”月刊上按期登載片段,補補刊物空白而已,並不存有印單行本的奢望。哪知林錦東居士看了文稿,生髮歡喜心。他為了重視這位元聖僧的記錄,回信給我說,決定由國際佛教文化出版社印單行本流通,並請名畫家江清水先生插圖。我當然隨喜。初版印出五千冊,很快地銷售一空。想不到這位聖僧圓寂了二十多年,他的聲名還有如此強大的號召力、吸引力,真是“不可思議”!

  集子印出後,林錦東居士來信說準備進行再版,以廣流通。我看集子裡面,活佛在仰光生病圓寂情形有很大錯誤,圓寂的地點和時日也不對。他是兩腳背上生疔(非是全身生瘡),圓寂現象奇特,是在他皈依弟子家沖涼房裡“立亡”去的。他圓寂火化後遺下許多“舍利”分配情形亦不是那樣,又有好幾個人的名字也有錯誤。再看江清水先生畫的五十多幅插圖,有些畫的生動有趣,但是不大逼真,走樣的也有一大半,且有忽略文意,設計上失去莊嚴,不大雅觀。最不合式的,是把活佛蒼老面貌畫成一個清秀少年和尚,姿態也不像。其中還有一幅是把那個跑江湖的道教道人,畫成光頭和尚,這些都使讀者看了掃興!我覺得這些不妥的地方須得重新修改才好,乃向林錦東居士建議,希望再版時,務必要設法把上面這些缺點改正它。後來得到林錦東居士回信,贊同我的意見,表示一定照辦。

  我一面將全部文字略予修正,又充實內容,將後來搜集得的八篇資料補入進去。計有一、活佛談命。二、活佛顯示定力。三、活佛使啞巴說話。四、活佛行無緣大慈。五、活佛用火媒子剃頭。六、活佛死後醫病。七、活佛遺留下的神秘草扇。八、活佛宏名震懾惡犬(除第一篇是在南京及第二篇是在香港的材料,餘下六篇全是在仰光的故事)。連前次發表,共二十二篇。

  這時,覺得集子裡面後半部文字,是記錄活佛在仰光的事蹟。仰光地方有許多佛教信徒是活佛的弟子,而他又是在仰光圓寂的。為了證實活佛在仰光的各項神異事蹟沒有舛錯,同時又是應仰光自由日報社主編盧偉林先生的要求,乃將改正文稿交與該報轉載披露,從今年(四十八年)四月八日起,一連刊登了四十七天。然後我將全部剪報寄給林錦東居士,囑請再版時可照剪報材料排印。得林居士回信,答允照辦,我才放心。

  金山活佛的一生事蹟,我認為含有歷史價值,他的許多動作,都有啟示作用。古人說:“史者,記實也。”故爾在這本集子初版印出之後,我仍不斷向此地與活佛熟識的出家同道和活佛在家男女信徒方面訪問,探聽活佛在仰光的情形,以求真實,根據多數人的談話來確定它的真實性,因此,才能夠改正初版許多錯誤地方,並且還得到補入的八篇珍貴資料。我最高興的,是活佛的真實年齡給我摸清楚了,往後大家不須再胡亂猜測了。據他的弟子陳建福君告訴我,活佛在民國二十三年間在他家圓寂前幾天,親口向他說:“我已經過了八十四個端午節”(他的遺像上也是寫著圓寂時八十四歲),這與我在民國十七年同活佛在南京初見面時推算他的年歲倒頗相合。所遺憾的是活佛的出身以及他出家受戒的地點年月,至今尚不知底細,還是一個“謎”。

  當我執筆寫這本集子的時候和現在的心情,我始終覺得金山活佛這個人,他是一位慈悲度人而又注重戒行修持的聖僧。他與小說書上那個濟顛和尚,是有許多不相同的地方。濟顛和尚的行動,完全是瘋顛怪誕又帶浪漫滑稽;金山活佛的風度,乃是灑脫中不失莊重,一切處純是出家人本色。有時有點詼諧,卻不離佛法。他口裡只說佛語法語,不談世法。所以寫金山活佛故事,不能把他寫成像濟顛和尚那般模樣,亦不能當作小說題材用文藝筆調來形容,須得有尊重的心情,用類似寫高僧傳記的方式來描寫才恰當。假設只在“趣味”兩字上著眼,一味在文字上推敲,字句求活潑、求生動、求華麗、求美妙,而不依據事實,隨心揣度,任意杜撰,用遊戲筆墨造些空中樓閣的假故事,只圖博取讀者的歡心,那樣,豈不是失去了表揚高僧的意義嗎?那是大大降低了活佛的價值,也是對活佛的不敬。

  所以我寫這篇文字,行文造句,不示詭秘,不求浮華,但求真實,這是我寫作的觀感與所持的態度。我只希望讀者看到金山活佛種種艱苦偉大處,不思議處,對佛法僧三寶生髮信心,歸向佛法,種植善本。活佛他不貪財、不務名、不攀緣、不享受、淡泊清修、苦心度生等等作風與願力精神,希望今日僧界同道們,大家來效法他。

  林錦東居士,宏法利人,悲願深重,今發心重印這本集子,爰特述其因緣於此,聊當作序,尚希諸方大德,不吝指正。

    樂觀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八于仰光

金山活佛(序)

謝冰瑩

  從宣化老法師手裡接過樂觀老法師著的“金山活佛神異錄”,恨不得一口氣讀完。可是我今天來三藩市的目的,是為金山寺恒隱法師校對永嘉大師證道歌。這是宣化老法師詮釋的,由一位元在香港的居士記錄,恒隱法師重抄一遍。她說:

  “永嘉大師的證道歌太好了,句句都是格言,都是教訓我們學佛的人要除三毒,修戒定慧。我讀了很受感動,特地抄下來,想請您介紹在臺灣佛教雜誌上發表。”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她:“沒有問題,我一定介紹。”

  當我校對完畢,聽了老法師講華嚴經之後,回到家已經是六點多了。在汽車上,我已經看完了二十多頁金山活佛。晚上來了一位學生,談到十一點多才走,我一口氣看到兩點半,終於把它看完了。

  兩年多來,我也看過不少書,有佛教的、文藝的、執導性質的,卻沒有一本能夠使我一氣讀完而感覺這麼快樂的。我很奇怪,在臺北常見到樂觀老法師,為什麼他不早介紹我看這本書呢?

  “本書中所寫各節,全是根據事實,無一句誑語,其中大部份是我本人親見親聞的事。”

  看了作者在序言中的這幾句話,更引起我愛看這本書的動機。不要說出家人不敢說妄語,就是在家學佛的人,一樣要守戒,妄語是絕對不能說的。所謂拔舌地獄的苦,不是說來嚇唬人,而是真有其事的。

  讀完了“金山活佛”,我無限的感想:

  第一,樂觀法師說得對,應該稱活佛為妙善聖僧。我想他一定是菩薩化身,故意乘願來到世上度人,所以他不需要一分錢也能過日子,原因是地上的字紙、果皮、垃圾……他都可以拿來當飯吃。而使人覺得奇怪的是他吃了居然能消化,一點不害胃病或急性腸炎之類。吃了鈔票也一樣消化,一連吃十八碗飯、一碗面,絲毫不覺肚子脹痛。這些都不是神話,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第二、聖僧給別人磕頭,自稱弟子。這是一般出家人以及居士辦不到的事。普通一般人,都犯了貢高我慢的毛病,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一籌,要別人尊敬自己,而自己不先尊敬別人,這是最錯誤的觀念。

  有一次,一位朋友諷刺我說:“你太沒有風度了,一點不像個作家。怪不得在背後罵你,說你的文章都是別人替你寫的,你根本不會寫文章。”

  原來她說我沒有風度,是指我不修邊幅,說話隨便,見任何人都是一樣,沒有絲毫架子。我生平最痛恨擺架子、驕傲的人。如果我早認識妙善聖僧,我一定皈依他,做他的弟子。

  第三、聖僧忍辱的功夫,實在太好了!別人把糞便倒在他的頭上,他非但不生氣,而且把馬桶頂上滿街跑。他想喝水,泥水匠故意整他,叫他喝兩桶石灰水,他真的喝了。他不洗澡,不換衣服,照常理一定很臭。可是他的洗澡水是香的,喝了可以治病,因此許多人來討洗澡水喝,逼得他不得不天天洗澡了。

  當我看到他用鼻、口水混在飯裡替人治病這一段,我差一點要嘔吐起來。這些真是奇聞,也是古今中外的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同樣,聖僧喝那從女人眼裡吸出來的膿水,也是世上一大奇聞。

  妙善聖僧來到這世上八十四年,完全為了眾生而受苦受難。臨圓寂時兩腳背生毒瘡,他決不醫治,在沖涼房的時候站著示寂,這又是世界上的奇聞。和尚居士之中,有不少躺著、坐著安祥往生的,沒有站著死的。尤其圓寂後還站立幾個鐘頭居然屍體不倒下,更是奇聞中的奇聞。

  這本書初版於一九五九年六月一日,那年十一月一日再版,今年(六十二)六月一日三版。我相信此後更會有不知若干讀者搶著看的。可惜是非賣品,不能在市面上買到。我希望每個圖書館都送給他們兩本,使大家都有機會看到。最好設法使他廣為流通。

  為了讓大家多在這本“金山活佛”中發現好文章,我不多說了。樂觀老法師的文字簡潔流利,生動活潑而不失莊嚴,這也是使我愛讀的一個大原因。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四於三藩市

引言

  閱讀臺灣“今日佛教”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上載有煮雲法師大作“金山活佛”一篇文章。我一看到這個醒目的標題,內心就生起了一股歡喜情緒。煮師的文藝天才和他的創作能力是為人所稱道的。數年前,他在佛刊上寫的那篇“南海普陀山傳奇異聞錄”,不知感化了若干人發心皈向佛門。這次以他生花的妙筆來描寫這位久已被人遺忘了的聖僧掌故,在想像中自然是扣人心弦引人入勝了。我仔細讀了一遍,覺得有點美中不足,頗有不盡不實的地方。這也難怪,煮師原本說得明白,他本人並不認識金山活佛,只是內心景仰,所寫的皆是根據金山寺方丈太滄和尚傳說。我看內容有一部份又是太滄和尚從虛雲和尚傳說來的。像這樣地輾轉傳聞,也就不免以訛傳訛了。

  筆者過去與金山妙善活佛(以下簡稱活佛)曾經有一點不大不小的因緣:第一次見面,我們同住了兩個月。第二次、第三次會面,只相聚數日。我與活佛有此三面因緣,對於他的一切,可以說有個大概的認識。在我眼光中的活佛,雖然不像一般人傳說那般神奇活現,卻也有些不可思議的地方,說他是一位傳奇的人物倒也不為過。我有時覺得一些對活佛識者與不識者的人,只是都注重在他神異的一面,把他苦行度人的真實事蹟與悲願反而忽略了。因為大家都把他“神化”起來,所以就少有人替他作文字的表揚,使他的高尚人格和願行反而埋沒不彰!

煮雲法師很感慨地說:“金山活佛,既有如許可歌可泣的動人事件,是一位正知正見有修有證的聖僧,為什麼佛門中人直到今天,從來沒有看到有片言隻字的報導?生前無人記其事,寂後無人作其傳,這不是佛教徒的疏忽是什麼?”這個原因我在上面已經說過,是大家把他“神化”的原故。佛法是忌諱標奇立異談神說怪的。因之,大家怕人譏嫌,所以沒有人來替他宣傳。據我所知,活佛本人也最不喜歡人家替他啦啦(我有一次想把活佛靈異故事寫出宣揚,不料他同我大鬧,下文詳談。)其次,活佛那種近乎瘋瘋顛顛的派頭,以及他不規則的生活等等,不是普通一般人可以效學的,也是學不到的。

再其次,活佛他那不好財並且一生不使用金錢、不貪供養的風度習慣,在我們中國佛教僧團圈子裡一般風氣,都有點那個,是個諷刺。如果認真來宣揚這事,那是會絆動許多人的瘡疤,使一般愛財和尚不快。因為有以上幾種原因,所以大家就不替他搖筆桿,只是口裡作掌故談談。雖然沒有人來替活佛宣揚,可是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珠江流域,以及海外香港、星洲、緬甸一帶地方被他所感化、信仰他的老少男女,又何止成千上萬?而且凡是皈依活佛的人,全是真誠吃齋念佛恭敬“三寶”的佛弟子,從沒有一個紅毛綠眼睛的“四寶”人物。只是他(她)們沒有樹起鮮明旗幟,標榜是活佛的弟子。活佛的願力精神,卻是永久留在人間。

煮雲法師文中開場白裡有幾句話:“……讀者如有知道金山活佛的出身,或者在中國或南洋的神異之事蹟,敬請賜告。”這幾句話,觸動了我的機感,不妨把我八識田中蓄藏已久的些個印像種子搬出來,絕不加絲毫渲染,用極忠實的態度,根據事實,把它平鋪直敘報導于讀者之前。在我未寫正文之前,有兩點意思須得預先聲明一下:一、我寫這篇文字的意向,在顯示佛法中正知正見真修實證的憑據,絕不是談神說怪宣傳迷信。二、這篇文字,只能作活佛的軼事看,所寫的不過是點點滴滴的掌故,算不得是有系統的記錄,更算不得是“傳記”,不過使大家對活佛這個人有一種明晰正確的認識罷了。為使讀者易於了然起見,我且把它分作條段來說明。

一、我認識活佛的因緣

一提到金山活佛,馬上就好像有一個蹲蹲蹌蹌蹢蹢躂躂類似“濟公活佛”那副神情形狀的影子映現在我的面前。我同這位帶著神奇氣氛的人物首次接觸見面,那是在民國十七年的夏天,一個偶然的因緣。那時候,國民政府剛統一全國,革命怒潮正洶湧著。我離開武漢之後,在南京玄武湖(後改為五洲公園)湖神廟中養靜,適內政部基督部長薛篤弼有改革佛教僧寺為學校之議,同時中大基督教授邵爽秋亦有廟產興學之具體方案,鬧的滿天風雨,全國佛教震動,僧尼惶惑不安,我的心緒,非常苦悶。

一天,接得上海一位從大勇法師學東密的在家善友蝴蝶雲居士來信(胡居士四川人高樹禦史女婿),說他的母兄子女現住在南京成賢街,房屋寬敞,有一所花園(後來改為譚故院長住宅),全家老少都是佛弟子,並且都是吃素,要我搬到他家去安居些時,使他家裡人有得聞佛法的機會。我也正想尋人談談,消消心裡煩悶。過了兩天,蝴蝶雲居士的胞兄胡公律來接,雅意殷殷,我也就隨緣安禪。

當我搬到胡家第三天,胡公律居士向我笑說:“這兩天內或許還有一位活佛要來我家。”我問:“是西藏來的活佛嗎?”答說:“我們家裡人從來不信西藏喇嘛,這位活佛,就是金山寺裡活佛。”我曾經聽說過金山活佛的故事,一提說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問:“何以知道他要來呢?”答說:“我們家裡人,這幾天都夢見他。以往好多次都是這樣,一夢見他,他就來了。他與我家有緣,我們全家的人都是皈依活佛的。”我聽了這話,動了好奇心,很想見見這位神奇的人物。

果然,說話的第二天中午時候,突然聽得花園外有人唱念“誰念南無阿彌陀佛”的音聲,胡家老少人等一齊趕著迎了出去,都向他磕頭接駕。我在視窗處看著,原來是一個不修邊幅拖泥帶水的骯髒禪和子,現著瘋瘋顛顛神氣。他也爬在地下如搗蒜的磕頭,一面磕,口裡不斷念著:佛啊!觀世音菩薩啊!我看到那個形狀,心裡有點不大自在。出家和尚受在家信徒禮拜,原是應當的,哪有爬在地下還禮的道理?真個古怪!他磕罷頭,嘻嘻哈哈搖搖擺擺走了進來。他一看見我,就打了一個長哈哈自言自語地說:“我向在家人磕頭,有人說我不該。今天看見了法師,我是應當要磕頭了。”說著,就向我咕咚地磕了下去。我看他是出家人,也只好向他還禮。我仔細回味他的說話,分明他知道我動了念頭,這話是對我說的,倒令我驚奇。我心想這位出家人,說不定有點明堂,倒不可小看他。

胡家原本替活佛安置了歇宿地方。那天,活佛卻一定要與我同寮,我也正想在他身上摸索一下,看他究竟是什麼路數。是外道邪門,還是佛法行徑?我馬上叫傭人把床鋪搬到我房裡來。活佛指著一個大方凳子說:“那就是我的床,不要另外搬床來。”原來活佛他夜晚是“不倒單”(不伸腿睡覺)的。一到燃燈時候,他就坐上凳子,雙腿一盤,閉目合眼靜坐去了。他這樣一來,我要在他身上推敲,弄的摸不著門了。正是那話:“禪和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夜晚,我看他像一座鐘似的,坐在那裡動也不動,我也陪他坐了一會。我坐疲倦了,就伸開兩腿參“一字禪”倒下睡了。到半夜時,彷佛聽得他又是自言自語說話:“……哪有這回事?我不是活佛……我叫妙善……有活佛就有死佛,誰是死佛?……”停了一會,他又咕咕嚕嚕的說:“我有什麼奇怪?……穿衣吃飯才是我的本領……。”我細嚼他這幾句話的味道,似乎又是對我而發。我乃問他:“活佛,你在同誰說話啊?”他打了一個呵欠說:“問得好,‘誰’嗎?我穿破了多少草鞋,至今還沒有尋著他哩。”接著他反問我:“大概你法師已經認得他了?”我也帶著戲論口氣說:“我要認得他,也就不會問你呀。”他笑,我也笑了。我想活佛這幾句話,裡面頗含有禪意。他確實不簡單,是有兩手,因此,我對他不再輕慢了。

同住了一些時,我仔細觀察活佛的語言舉動,都還是出家人的本色,不談神、不說怪,只是教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發心吃素、念佛拜佛,別無話頭。而他那種無拘無束的瀟灑風致,又不要錢、不貪供養享受的純潔品格,使我對他生起了敬信之心。再看他待人接物,純是一片慈悲,更使我尊重。同住了兩月,活佛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那年冬月我應活佛的邀約,去金山寺參加打“禪七”,又與他同住了幾天。此後,長期四方行腳,與活佛就少有見面機會了。直到民國二十年春,我在北平組織“佛國旅行團”領團出國去印度遊歷,經過緬甸時,又在仰光龍華寺不期與活佛重逢。因為團體趕著搭輪船去印度,我只在仰光逗留了幾天。我在那幾天光陰中,對活佛又有了一點新的認識。待到民國二十五年,我再度來仰光時,活佛已經圓寂有二年多了。這是我同活佛三次見面的因緣。

二、活佛的出生

  談到活佛的出生,確實是一個謎。若干年來,我會見活佛的在家弟子,探問活佛的出生履歷,他們都不明白其根底。我也曾在出家同道中問過這件事,也都答不出所以然來。究竟活佛是哪裡人?他俗家姓什麼?幾歲出家?在何處出家?拜誰為師?在何處受戒?哪一年受戒?這些事從來沒有一人能夠道出或舉出可信的證據出來。認識活佛的人所講說的,也全不一樣。有說活佛是山東人,有說是直隸,有說是山西,有說是陝西,也有說是甘肅。在十多年以前,有一位朝拜仰光金塔的老修行說活佛是山西人。他的師父也是一個神秘人物,傳說當過一個很大的武官,終日不說話。他們一共師徒三人,都是精武術。活佛的師父同師兄,都是高大身材。至於活佛是何時出家?俗家姓什麼?師父法名叫什麼?仍然說不出所以然。

  活佛的年歲,在我認識他的時候,就聽有好幾種傳說。有說五十多歲,有說六十、七十不等,究竟哪一說可靠?似乎都是猜測之詞,誰也不敢肯定,簡直是一個“謎”。

我與活佛同住時,知道他有一個習慣,他不歡喜人家盤問他的根底,他從不向人談說他的出生履歷。有人向他提到這些事,他老實是左顧而言他,不作正面答覆,使人摸不著頭腦。這,也許就是一般猜測的來由?

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名叫黃懺華的居士(活佛弟子),他跑來歡歡喜喜問活佛:“你老人家今年高夀幾何?俗家在哪裡?”剛剛問了這兩句話,活佛向他搖著手,現出不愉快的神色說:“你不是算命看相先生,我也不要你看相算命,問這些不相干的廢話做什麼?”說得黃懺華面紅耳赤。活佛看到他不好意思,又用安慰的語氣說:“我告訴你,在家學佛,第一要斷俗氣。往後遇見出家人,可別盤問他這些閒話。只可以問他修持哪一法門,是讀經、是持咒、是念佛,還是修習禪定?這才是正當。你問我的出生,如果我說是出生名門大族豪貴之家,童真入道,現在有一百歲。出生之前,我的母親得著什麼異兆,生下來時候,又是異香滿室,你相信嗎?假設我說出生下來,父母是討飯的,沒有飯吃才出家,你聽了如何呢?說我出生高貴,你當然生歡喜心。說我出生低微,你當然生卑視心,是不是?要曉得這些都是世俗淺見,佛法中是不計這些的。不問年老年少,但問有道無道。你還要曉得,凡是故意說他出生不凡的,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信不得。除非是佛菩薩應世降生,才有異兆。你我凡夫,有什麼不同?有什麼奇特?”黃懺華聽了這一番開示,馬上爬在地下磕頭,向活佛求懺悔。後來黃懺華對人說:“活佛雖不講經,但是說的話全是佛語法語,使人聽了,如飲醍醐,開佛知見。”

  因為我們知道活佛有這個習慣,所以就不便冒昧叩問他的年齡籍貫,始終得不著要領。可是有一天,我會見一位七十多歲的革命元老龍積之先生(龍老先生廣西人,系考試院秘書龍月廬先生尊翁)。談起活佛,龍老說他在幼小時,曾在北京見過活佛一兩面,那時的相貌形狀與現在差不多。若果依照龍老說話,那麼活佛就有一大把年歲了!絕不止五十、六十、七十歲。

不久,活佛他自己無形中卻露出了一點消息。因為那時天氣炎熱,活佛要大家每天下午到花園去念佛,也可以乘涼。有一回念佛完畢,大家聊閑天,談到世事無常話頭,胡公律居士感喟著念出兩句詩:“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今都在煙雨中。”我指著花園對面的雞鳴寺說:“幸而還能看到這個廟的古跡。”胡居士說:“雖然古跡依舊,可是面目全非,自經洪楊摧毀之後,原來的面貌已經不復存在!”

想不到活佛在旁插嘴說:“我看見洪秀全那個東西滿臉橫肉,三角眼,薄嘴唇,走路腳跟不落地,就料定他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活佛說出這話,提動了我的念頭,我隨著就問:“活佛,你那時在什麼地方看見洪秀全的?”我這一問,活佛似乎有了警覺,知道露了底,他馬上又不說話了,習慣地哼起“誰念南無阿彌陀佛”腔調出來。後來我把這個話頭同胡公律居士研究。洪秀全是道光末年倡亂,咸豐三年據金陵,同治三年自殺。活佛說他看見過洪秀全的,那麼這樣推算起來,活佛的出生年代可以得到一個線索,一定是道光時候的人,不會是咸豐出生的。算來至少有八、九十歲了(算到民國十七年為止),那些五十、六十、七十歲的說法豈不都得推翻嗎?

  那時,我仔細觀察活佛的相貌輪廓。他的頭皮已經早已開頂,光亮如鏡,只有後腦殼上有幾根稀稀頭髮。頭皮上的戒巴痕跡,完全看不見了。他口裡上下槽牙完全脫落,只剩少數幾顆門牙。就這些現象看,也絕不止五十、六十歲。把活佛說他曾經看見洪秀全的話頭和龍積之老先生的說話一對證,倒頗吻合。這次,太滄和尚對煮雲法師說:“活佛是光緒八年出生的。”這話算起來算到民國十七年為止,只有四十六歲,那豈不是活佛轉老還童了嗎?不談別的,單就我所看到活佛身體上那些特徵,哪有四十多歲的人衰老到那個樣子?絕沒有這回事。所以我對太滄和尚的說話不能不有一點懷疑。不知太滄和尚是根據什麼?

關於活佛的出生,據太滄和尚傳說虛雲和尚所談:“活佛的家,離我終南山茅蓬不遠,俗姓董,母早寡,是富有家庭出生,家宅頗多。他在二十歲那年常來問道,忽然有一天,他來請求我度他出家。我知道他家裡只生了這個寶貝兒子,恐怕收下後他家裡來尋麻煩,因此就沒有允許他出家的要求。可是過不多時他終於出了家,拜我一位同參某禪師出家,同住五台茅蓬,第二年就到寶華山受戒……”我看這一段說話,同樣是有不可靠的成分,頗含有杜撰意味。何以說呢?虛雲和尚不是說活佛從他同住終南山一位同參某禪師出家,出家後又同住五台茅蓬嗎?這兩句話就是一個大漏洞。既然稱為同參,又是共住一道的同參,當然是極熟識極親切的人。何以對於一個陌生在家小夥子的年齡、籍貫、姓氏和他的家境富裕、母親守寡,以及小夥子後來出家,出家後在五台共住,第二年去到寶華山受戒一切等等都記得那麼清清楚楚,反而記不得一同修道的那位同參的法號?不能說出人家名字,只說個“某”禪師,這豈不是一個大笑話了嗎?顯見是個虛構。

查虛雲和尚住終南山時,正是戒塵法師住終南山同一時期,這是人皆共知的事實,那時虛雲的年齡有幾何?與戒塵法師同一輩的老人現時還有好幾位健在,他們都知道很清楚。照目下一般人的傳說,虛雲和尚現有一百十九歲。假設活佛尚在人間的話,活佛的年齡與虛雲和尚比較,也就相差無幾。那麼,我且問問虛雲和尚他是多少歲上終南山?若說是三十歲上終南山住茅蓬,活佛去時也應當有三十歲。若說是四十歲上山,活佛也應該有四十歲。我想,虛雲和尚絕不是二十歲上終南山的。既不是二十歲上終南山,何以說活佛二十歲時要從他出家?這是很不合邏輯的。我的意見,認為虛雲和尚與活佛並無什麼淵源關係,那是拉扯不上的。

還有令人不解者。太滄和尚說他與活佛在金山寺同住了十年。這個時間不算短,照說對於活佛的出生履歷應當是知道很清楚了。中國叢林的規矩,凡是討單長住的客師,一定要到客堂掛號,拿出“戒牒”交給知客師查驗。知客將各人的“戒牒”上所注明的法名、年齡、籍貫、剃度師名號、受戒地點一一登記抄錄在“萬年簿”上。活佛在金山的年代在太滄和尚之前,金山“萬年簿”上自然有活佛的履歷記錄,一翻“萬年簿”,便知活佛的出身,太滄和尚何以不明白?反而去問與金山不相干的虛雲和尚。未必金山沒有那個“萬年簿”嗎?這,叫人想不通!或者金山沒有把活佛的履歷保存下來?若果當真是如此,那就可以看到金山過去歷任住持僧不曾重視活佛這個人。我說這話,倒不是故意菲薄金山。

且看:這次太滄和尚的說話,他說:“記得活佛在南洋圓寂後,他的弟子盧潤洲居士曾在金山提議,為活佛建紀念堂,可是霜亭和尚(金山方丈)沒有允許。”話雖平淡,裡面卻有文章。記得過去佛印和尚與蘇東坡沖“殼子”的幾句戲論話語,把東坡系的“腰帶”留下,金山把那根帶子尚且當作傳家之寶珍藏起來,未必該寺對這樣一位苦行度人有修有證鼎鼎大名萬人崇拜的聖僧圓寂了,反而不夠資格建紀念堂來紀念他嗎?哦!是了,蘇東坡是一位戴烏紗帽的大學士,活佛乃是一個窮和尚,比不得,不能比。太滄和尚又說:“在臺灣與活佛稍有關係的,只有我一人。”話裡頗有感慨。太滄和尚倒不失為忠厚長者,我看金山歷任方丈中,能恭敬活佛同情活佛的,恐怕也只有太滄和尚一人吧?我曾經聽說,金山寺裡人對活佛並無若何好感。往往有人到金山訪問活佛,金山職僧說:“你們是來尋那個瘋癲和尚嗎?”由此這一句話,可以知道金山寺對活佛的觀感,亦可見其厭嫌心理。

這也是有因由的。雖然大家口裡稱呼“金山活佛”,其實活佛他並非是金山出家,他只能算作是金山寺裡一個外寮“行單”(服務勞役地位之稱)客師。我所知道活佛在金山藏經樓當過“香燈”職務。他自從出名之後,完全是個閑雲野鶴生涯,終年在外行道,飄跡莫定,很少在金山住下。只是每年冬天金山寺打“禪七”時,他趕回去住些時,隨後又拍拍屁股的灰溜之大吉。活佛無拘無束放蕩形骸的派頭已成習慣,他這種習慣,金山寺裡職僧是看不順眼的。

住在叢林中的人,一定要講究威儀,“行”如風,“立”如松,“坐”如鐘,“睡”如弓,見人要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得放逸。活佛他又不會裝模作樣,終日嘻嘻哈哈,各處殿堂隨意亂竄。他歡喜夜晚唱念佛號。夜間人家正睡得甜蜜蜜的,他忽然大叫一聲,聲音又大而且拖得很長,驚擾人家的甜夢,這也是使人厭惡的地方。照活佛的風度,很多都是犯叢林的規矩,隨時都有“遣單”逐出山門的資格。何況金山寺標榜禪宗門庭,更加認真。然而活佛這種隨便派頭,金山寺又何以能容納讓他在那兒盤桓打混那麼久呢?其中卻有原故在焉!

因為活佛每年在外替金山寺募化大批白米、大批香油、大筆香金功德,一到冬天打“禪七”時,就帶上米油和一大筆功德回去。年年如此,如此數十年。活佛不單對金山寺是如此,對南京棲霞寺也是一樣。因此看在這個情份上,金山住持僧不得不把尺度放寬。有人說活佛是金山、棲霞兩寺的活韋馱,確是實情。然而金山寺裡人,仍然把活佛當作瘋顛和尚看待。假設重視活佛這個人,活佛在金山住了數十年,金山寺裡人何以不知道活佛的出生?活佛出國,在仰光流浪數年一直到圓寂,從未看見金山來信探問活佛的消息。據仰光地方一般僑僧同道和活佛的在家弟子們說,如果那時候金山有信來,他們一定送活佛回國,因為看到活佛在金塔上行道太過艱苦。待活佛圓寂後,各方來信迎請活佛“舍利”,這時才見金山寺來信也爭著要一份。大概認為活佛的骨灰,還有剩餘利用價值?

考察活佛的出生履歷,原本不是什麼難事。活佛在金山住了數十年,金山的“萬年簿”上是可以清查的。既然有人說活佛是光緒八年生,二十歲出家,二十一歲到寶華山受戒(光緒二十九年),亦可按著去到寶華山清查。我也曾向活佛問過他的“戒牒”,他說:“我這副臭殼子都嫌累贅,哪有心攜帶那個東西,老早把它扔掉了。”要是金山、寶華兩處都查不著,“戒牒”又無著落,活佛的出生,那只好讓它永久成個神秘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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